(一百四十一)妄念 金兵看守严格,根本不担心赵佶跑得掉,完颜什古带赵宛媞来之前,又把赵佶抽了一顿,然后调走一部分金兵,才放赵宛媞去见赵佶。 鬼青将赵宛媞引至羁押赵佶的小方帐外头,悄声做个手势,便依着吩咐退开,守在十米远的地方,背对小帐站定,仔细留心外围。 完颜什古没有命人旁听或监视,算是给足赵宛媞尊重,也兑现自己的承诺。 时间只有一炷香,但已是宽裕,赵宛媞站在帐外,深吸一口气,整理好衣裳,又摆弄几下头上的发钗,并无不妥,才撩开帐帘钻进小帐。 “爹爹?” 怀着激切,声音都在发抖,她想过无数次再见至亲的场面,可都是妄想,直到昨夜。 赵宛媞整宿辗转反侧,心心念念都是自己的父亲。 尽管父亲昏聩,但对女儿的宠爱亦是不假,赵宛媞始终感念父亲,至少自己衣食无忧,破京之前都是浸在蜜糖里生活,养尊处优。 昏暗的帐子里弥漫着臭味,半天,无人回应。 熏得赵宛媞头昏脑涨,她不敢擅自走动,怕会磕碰父亲,然而迟迟没有回应,她只能从袖中拿出完颜什古给她的火折子,打开,轻轻吹几下。 幽幽窜起蓝色的火苗,借着光亮,赵宛媞终于看清,面前有一个男子坐在地上,痴痴傻傻地摇晃着脑袋,喃喃自语,一身衣衫肮脏破烂,散发阵阵臭气。 “爹爹!” 怎也想不到眼前人是赵佶,曾经风流清雅,舞文弄墨的天子,如今形如乞丐,满身痤疮,颓废憔悴,蓬头垢面,再无半点帝王相。 赵宛媞难忍悲痛,不管地上污秽,扑到赵佶面前,捉住他粗糙黝黑的手,流泪不止。 “爹爹,爹爹你醒醒!” 他可是天子,是顶天立地的男儿,怎可就此疯疯癫癫,那她们呢?她们怎么办? 赵香云死在金人残暴的蹂躏下,俘虏营中不止还有多少姊妹受着折磨,赵宛媞咬牙,用力掐着父亲的手,“爹爹,爹爹——” 唤的是自己那点微薄的希望,她一遍一遍的叫他,终于,让浑浑噩噩的赵佶抬起头。 “你是,你是......福金?” 叫的是乳名,父亲仍有神智,赵宛媞喜极而泣,连忙点头,“爹爹,是我!” “真的是你!” 浑身一震,终于有了生气,他颤抖着握住女儿的手,老泪纵横,“福金!” 阶下囚的生活磨平了他养尊处优的光鲜,口齿结巴,很久才能说一句,赵宛媞看得心酸,满是苦涩,赵佶淌着眼泪,污浊的脸庞瘦削脱像。 视线都已经模糊,他不得不睁大着眼睛,反反复复地看,才能确定真是自己的女儿。 “福金、福金.......” 声音哽咽,边哭边叫着女儿的乳名,赵佶再一次颤抖起来,嘴里喃喃地念着,“福金,你还活着,你真的还活着......” “是,爹爹,”鼻尖发酸,赵宛媞握着父亲宽大的手,久违地升起安心,然而眼下紧迫,她记得自己的目的,猛吸了吸鼻子,收住泪意。 “爹爹,我救你离开!” 回头看一眼帐帘口,凝神静听,并无人监视,赵宛媞也相信完颜什古会遵守诺言,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她回过头,看着自己的父亲,充满急切和盼望。 “爹爹,最多明日,我想办法来替你,你换上我的衣服,悄悄逃走。” 既然当时能让公公带出密诏,想必营中还有忠心的内侍,也许是关在俘虏营中,那里的守备肯定松懈,完颜什古现在对她信任,赵宛媞想,她可以想办法救出一个忠心的内侍。 这样,路上会有更多的保障。 “只要爹爹小心些,一定能逃出去的,我们就都有救。” 从怀里取出两块rou脯,三个白饼,还有一对打火石,都是她偷偷攒下的,小心翼翼贴身藏着带进来,赵宛媞没忘记完颜什古教的,把它们塞给赵佶。 “等爹爹出去,收拢义军来燕京救我们!” 有韩世忠等一干将军,定可收复山河,赵宛媞如此相信着,又看一眼帐帘口,想了想,再度压低声音,“爹爹,其实完颜宗望已经......” 完颜宗望已死,被完颜什古做成行尸,这条情报对于宋军来说应该很有价值,可最后几个字明明已经挪到了嘴边,却好似发烫,让赵宛媞忽然说不出来。 明明想好了算计,临时事前,她却犹豫了。 哪怕不清楚金人内部的纷争,也知道完颜什古的所作所为绝不会被容忍,违逆人伦,弑父夺权,野心昭昭,一旦事发,逃不过身首异处。 种种机密,她偏对她不设防。 家国仇,与对完颜什古的情愫相互纠缠捶打,脑海中天人交战,几番拉扯,刺得赵宛媞痛苦不堪,愧疚无力,又难受。 所有苦楚都要她自己咽下,终究—— “完颜宗望要回燕京,到时分身乏术,管不了南面,我想宋军会赢的。” 改了口,到底瞒下这桩机密,算是报答完颜什古的情吧,赵宛媞又说了自己设想的计划,以为父亲会有所反应,不料是呆呆地看着她。 半晌,赵佶干裂的唇张了张,“二太子是不是很喜欢你?” 赵宛媞愣住。 好似无数阴暗里的毒虫,缓慢地爬上她的身体,毛骨悚然,赵宛媞喉咙像被死死扼住,丝毫发不出声音,她徒劳地看着自己的父亲,突然觉得他的面目如此陌生。 麻木,怯懦,妄图逃避推卸为君的重责,与他装病数日后,从龙帐里钻出来,惊慌失措地呼喊着传位太子时的表情如出一辙。 赵宛媞如坠冰窖,赵佶却当她默认,眼里居然露出欣慰,跟着大声地笑出来。 “那就好,那就好!” 裹着侥幸,充斥着讨好的卑微,赵佶疯癫的笑声让赵宛媞害怕,可他全然不顾,仍然笑着,好像完颜宗望的宠信是多么大的恩典。 “太好了,太好了,你得完颜宗望的欢心,那,那我就不用再怕了,一定是延之的功劳,我对他说过的,愿意把你嫁给他,只要他娶你......啊,王妃,太好了太好了!” 举起双臂大声欢呼,霎那间,死气一片的眼里迸射出精光,赵佶兴奋地掐住赵宛媞的手腕,仔仔细细打量她身上干净整洁的衣裳,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。 “朕的福金!好孩子!” 嘴里不停重复着,宛如走火入魔的痴人,赵佶陷入无端的臆想,仿佛看见赵宛媞穿着喜服风光联姻,成为二太子的王妃,自己被完颜宗望放回汴京,有惊无险,再度成为太上皇。 咧着嘴笑,他在妄念中找到生存之路,“对,福金,你去.....你快去求求二太子,说我愿意割地,愿意给他们钱,只要他们退兵,退兵就好!” “五百万,不不,一千万也好,我们愿意称臣,只要他们退兵,不再来打汴京!” “我们,我们是叔侄,不,是叔伯关系!” “只要他们退兵,送我回去,对,送我回去!” 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,赵佶痴痴狂笑,疯疯癫癫,拖着沉重的脚镣在帐子里乱走,时而手舞足蹈,时而着地在帐子里爬,眼里泪光闪闪,嘴里翻来覆去重复着割地,岁贡,想回去汴京,来来回回地叫赵宛媞去求完颜宗望。 “我女儿,是王妃啊!” 赵宛媞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小帐的,泪满衣襟,心如死灰。 满腔希望,又落得一场空。 赵佶没听进去半句,念的都是钱财消灾,用退让换取战火平息,换取他的帝位,不惜低声下气,卑微地恳求金人将他放回汴京,绝不作乱。 难怪,难怪......汴京会破。 念之所及是保住他的荣华富贵,没有半句提及被俘虏的嫔妃和帝姬们。 “王妃,呵......” 神识混沌,赵宛媞摇摇欲坠,胸口发闷,猛然吐出一口血来,眼前一黑,软软地向前栽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