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2-茉莉 雾城的夜不似港城的纸醉金迷,它更像是纱面后藏着的美人面孔,是江南水乡的雾潋流水。若隐若现,令人神往。 园林设计的商务别院,月华淡淡,流水潺潺。 明心和一行几个小姑娘排排站在一起,风吹得轻缓,夹杂着经理的叮嘱。 她垂着眼盯着地面。 根本没心思听老板说了什么,脑子里的思绪如一团乱麻,纠缠在一起,像坏掉的电视卡带,一遍遍闪回重复。 一时是在医院:医生和她说,婆婆的病需要立马住院治疗;一时是在明家:啃食血rou的伯母轻描淡写地说,婆婆年纪大了,身体不舒服都是正常的;一时是在下着雨的清晨:邻居的窃窃私语…… “那个不是方家的童养媳嘛?这么早大包小包的,去干啥?” “明家老婆子病了,带她去瞧病嘛……” “哎呦,也是可怜。不过都跟方家定亲了,咋不叫方家……” …… 一时又是破旧的宾馆。 体贴她、心疼她的婆婆,风苍布满皱纹的双手温暖地握着她,跟她说:“阿心乖,我们不看了……” 而这一切,都只是因为她没有钱。 没有足够的钱…… 这些画面,就像是把一个还没有成熟的青果,用针密密麻麻地扎着小孔,再丢进最酸最涩的水里去浸泡,等到酸涩顺着小孔灌满整颗果子之后,熟透了,摘下来,掰开外皮,以为可以尝到甜的果rou,可是入口只有浸到骨子里的酸。 发酵、倒牙。 冷风再一吹,就只有疼了。 明心没有办法,只能求助到朋友身上。 让她帮忙介绍一个可以日结的工作,最后通过一个叫树哥的人脉,获得了一个跳舞的机会。 说是今晚的这场商务宴请,就缺一个会跳古典舞的女孩。 树哥说她走运,也说他自己运道好,刚想睡觉就来枕头。 一拍即合下,带她来了这里。 “好的,我这就带人过来。” 经理得了指令,拍了拍手掌,明心一下醒神。 “行了,跟着我走吧。” 他带着她们这一行人,穿过影壁,穿过廊桥,朝厢房走去。 快要走完廊桥的时候,明心余光瞥见远处的一个身影,看着很眼熟,她悄悄地朝那里瞥了一眼,只看见一个男人低头抖着衬衫和皮带。 他手里夹着烟,应该是烟灰烫下去了。 明心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。 梨花木门推开,觥筹交错、言笑晏晏的景象入目,混杂的酒气直冲人身上来。 “黄总,都备好了。” 经理微微弯腰赔笑,一面让开,将明心她们露给人看。 而明心也跟着人群一起,朝那一座上位者躬身问好。 梨花木门关上了,厢房里面的窗牑却是开着的,扑进来的冷风挥散不开浓厚杂乱的酒意。 烈、淡、浊、清。交杂,裹挟,像蛇虫昆蚁麻木地啃食着周围的雅室雕梁。隔水观花、清雨赏乐,身在此处,似那高供殿宇的鲜果——腐烂败坏。 糜烂的美、荒诞的景。 一座‘上’位,一座‘下’人。 她垂着首,只能听见男人们调笑的浑厚声音。 “黄总,今儿这出不似你往日的行事作风啊。” “何老弟不懂了吧,这大鱼大rou的吃太久,总归是要腻的,更何况今日还有客人在,怎么也要换换口味,尝尝清淡。” “你们谁会古典舞啊?” 明心眉眼颤了一下,周围的姑娘们面面相觑,都不敢随口应下这句话。 犹豫的时间其实不过几分几秒,但在上位者眼里就是怠慢。黄总呵笑一声,语气多了几分不耐,“问你们呢。” 明心抿了下唇,垂在身侧的手握紧,抬目看人。 “我会。” 黄肆已眼目一亮,“行,那就你先跳。” 她紧紧地攥着手,尽量控制着声线的平稳,“各位老板想看什么?” 她说的他们。但回答她的主事人却只有眼前这位握着酒杯的人。 “我不懂这个,你随便跳,跳个拿手的就行。你跳得好了,钱自然也不会少。” 轻轻松松的话,决定了明心今晚的得失成败。 旁边的姑娘们都识趣地退到一旁,把位置让给她。明心深吸口气,那隐秘的、清淡的花香顺着冷风进来。 潮热的空气挥发,留下湿冷的雨丝。 慢慢地串成银线滴在窗槛上。 明心在新的一轮觥筹交错中,跳完了整支舞,她泛红的面颊像添了水红胭脂,额间密集的汗珠,随着她躬身低首的举动,往下滑落,顺着修长脖颈滴入衣领。 “希望各位老板喜欢。” 她起身,正要往后退,却被人叫住。 “慢着。”黄肆已端酒的手,伸出食指,点了一下她。“这是什么舞啊,不介绍介绍?” 人群里有个人温声接了下去,“我记得有句诗形容,是吧?” 明心怔了一下。她其实没有放音乐,只是凭着记忆跳的,这样也能认出来? 老板问话,她当然要答。明心轻声道,“一树柳州来,偏宜女手栽。香因人气甚,花以月明开。” 大概是有人注意到她在方才的那一瞬间怔然中,下意识望向窗外的“雨打荷花”,问道:“荷花也有舞?” 明心刚要回答,却见坐在人群靠右的徐鹪扶了一下眼镜,金丝链条微微晃动。他温笑道,“鬓边谁不羡,朵朵是重台。” 他知道她在跳什么。 上位者之间的交流,明心是插不进嘴的。 所以她没有多言语,当然,也不会让她言语。 “徐总这是跟小姑娘玩上哑谜了。”黄肆已顺着接话,一边笑一边摆手,“行了行了,能得一向品位高尚的徐总一句话,小姑娘确实跳得不错。该赏。” “谢谢老板。” “这儿这么多老板,你谢谁呢?” 明心藏在袖子下的手再度攥紧。 她注目着向下倾身倒酒的黄肆意,轻声道,“谢谢黄总。” “挺有眼力见。”他夸了一句,直起身转过来,面向明心。端着倒好的酒,走到她面前。浓烈的白酒辛辣冲鼻,刺激着眼眶。 明心想避开灼热的视线却无力逃开。 “这酒就当赏了。” 黄肆已把酒递给她。 明心却没有伸手去接。 ‘我不能喝,明心,你别让我喝,这是在侮辱你,明心。’ 轻薄衣襟下的心脏跳动地像是要冲破禁锢,撕裂着这身皮囊。那血管深脉深处,关押着一个小人,她的声音沿着丝丝脉络直逼脑尖。 她下意识张唇想要拒绝,可很快,另一个声音又强势地压了过去。 ‘明心,你知道的,这些你都清楚的,你要给婆婆看病,你需要钱。你回不了头,也不能回头了。’ 她迟迟没动,黄肆已目光淡下,“怎么?看不上这个赏?” “嫌少了。” 一声冷蔑的笑。 “不是……” 明心慌张开口,黄肆已却打断了她,“不想喝也行,我看你舞跳得好,再跳一支吧。” 他注目着她干净的脸,眼目里的晦暗刺冷,却更像是酒意沸腾后,随手丢弃的一点猩火,猛地一簇,将她这身纯洁如明月的衣衫烧成灰烬。 “脱衣舞会跳吗?” 什、什么?! 明心僵在原地,周身血液倒行逆施,直逼头顶,四肢冰冷发颤。她紧攥的掌心不受控地痉挛,钻心的疼痛克制了她腾然而起的羞怒。 “会,还是不会?” 面前的男人神色平静,口吻平常。见明心没有说话,只是那双干净、明亮的眼挣扎着,叫嚣着。 他突然笑起来。在安静的厢房里,笑声掩过外头淅淅沥沥的雨,直冲人耳朵里钻,像是深夜里无形的厉害鬼魅,紧紧地扒着你的皮rou。 “这么为难啊?”黄肆已停下笑,余音还遗留一丝上扬,“你是不是会觉得,我欣赏你?欣赏你的清高?有趣?然后放你离开?” 他啧了一声,“确实很有趣。但是很可惜。” “天底下没有这样当了婊子,还要立牌坊的买卖。” 黄肆已放下酒杯,拍了下手。外头站着的人进来,他随手指了一个,“摁着她。” 明心惊恐起来,下意识地转身要跑,立刻就被人堵了退路,硬生生地被将她掰了回去。而那个被指下的人,上手按住她的肩膀,随即落下了一句:“对不住。” 黄肆意逼近明心,“你不愿意,我就勉为其难,帮帮你。” 雨声掩不过笑,掩不过衣帛被撕裂的清脆。 明心挣扎着,却更像是充满生机的木偶,在这出逼良为娼的戏码里,博满室的宾客一笑。 “啪!!!” 而比细密的雨,比笑声,比撕裂声更大、更清脆、更炸裂的声音,在众人面前显现。 破裂的玻璃器皿四处飞溅。 一滴鲜红的液体混着辛辣的酒液顺着骨节分明的手往下流动。 白酒的香味猛烈四溢。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在明心根本没有注意过的暗室窗下,有人朝觥筹交错的中心走来。 他取走了案几上送给合作商的名贵酒瓶,狠厉地、毫不留情地朝人脑袋砸去。 浓浊的酒气萦绕在墨色衣衫上的那一点暗竹影片。 男人袖口高挽,青筋毕露的小臂甩了甩。 “黄总喜欢酒,慢品不得其味,孟某心善,也帮帮你。” 黄肆已头破血流,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男人,而同样怔愣在原地的还有明心,但只一瞬,她的身上被人盖了一件厚实西装,又被人悄悄带离。 跨出房间门时,只能隐约听见那背后落下的声音。 “如此肮脏染指工程,也……” / 冬雨侵骨的冷从裸露在外的肌肤毛孔里钻入,再游走到身体的每一处,泛起酥麻的酸痛。 她被人一路护送到游廊对面。 “姑娘,那个……我不能走远,就送你到这了。来时的路还记得吧?快回去吧。”男人将她的手机放进西装口袋里,“你是个好姑娘,下次别再来这种地方了。” 明心惨白的脸总算恢复了点红润。她半醒过神,僵硬地点头,慢慢往前走。 披在她身上的西装,悬挂似的,风一吹就要往下坠。 “欸——哎。”男人眼疾手快地上前接住。 明心停下,没回头。 男人重新将西装披好,绕到她面前,把袖子打了个结。 似乎是看着她失神的脸,受到了迟来的良心谴责,“对不起……”他松手时,低声道,“刚刚,我也是逼不得已。” 雨滴敲打在两人身上。 混着草木的清香冲散了酒味,洗刷了肮脏,也衬得这句轻飘飘的话是那么的无足轻重。 凭什么,可她又能说什么呢? 明心轻眨了下眼。 人上人面前,不过都是无足轻重的蝼蚁。 明心像失去水的鱼儿,在岸边挣扎不起,却又拼命地张腮呼吸,想要获得一点稀薄的氧气,一点微弱的生机。 逃、离开、走; 她一刻也不愿意停留。 明心麻木地猛然一推,男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。她绕过他,快步朝别院外面去。走到一半的时候,西装口袋震动不停。明心拿出来,甚至都不用点进去看,只是低目稍瞥,就能看见无尽的谩骂。 一条一条,毫不停歇。 骂她、恨她。 咒她。 说她明知故犯,却还要立牌坊,说她不识好歹,就是把钱烧了,也休想拿到一分。 刺目的条文如一条条横陈的锁链。明心只觉整个人被束缚地喘不过气,胸口涨闷到极致,一时眼目一黑,颤抖着松手,手机跌下去,连带着她的人,也直直地往下坠。 将要摔个粉身碎骨。 突然,有人拽住了她! 隔着那西装,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臂,扶着她起来。 “小姐,没事吧?” 明心缓缓睁眼,看向扶着她的人,摇了摇头。 “没事就好。”许密弯腰捡起她的手机,用袖子擦干净上面的雨痕,交回给明心,又将手上的长柄黑伞和一张信封递给她,“这是给您的。” 她茫然地看着,忽然,目光穿过许密,望向身后的那辆黑色轿车。 明心再次摇头。 她想上前去,许密却明白地温声开口,“小姐,我家先生坏了宴席,这是给您的赔礼。” 坏了宴席…… 明心脑海里闪回画面,她接过信打开,垂下的目光一怔,下意识推回去拒绝,许密却按住了她的手。 “先生说了,除了赔礼之外,剩下的那部分,是您应得的报酬。” 许密温柔地笑,声似春水琼露,抚平一切伤痕。 他说,“您跳的茉莉花,很美。” 明心捏紧信封。 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后座车窗,她有种直觉,那个人就在那里。 明心鼻尖猛然一酸,guntang的泪夺眶而出。 这时她与他的距离很远,她看不清车窗里的人,于是慢慢往前,走到足够能透过那水痕爬过的玻璃,看清里面的位置时停下来。 这一刻,万籁俱寂,天地失色。 她只听得见垂落的雨声。 只看得见,那陷在水雾里,低首看书的眼睛。 ‘这一刻,我沉寂的心脏,慢慢地跳动,由慢到快,一下一下,我终于,活了过来。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