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陵五百狗 长陵君收下生日礼物,喜不自胜。 一条狐狸皮,送给太宰;一套联璧,送给夫人;还有一个优人,有名有姓,叫做风由,很会逗人开心,便被他留在帐前。 帐前的门客,或飞檐走壁,或数卜筹谋,却没有一个会逗人开心的。风由一来,无限得宠。长陵君忘了旧人,每天和风由谈天说地,终于引起大家的不满。 等长陵君去忙了,就有两三个门客手拿尖刀,拦住风由的去路,扬言要把风由的舌头割下来,叫他再也讨好不了主人。 风由披着长陵君送的彩缯,用着夫人给的口红,眼皮都不抬一下:“哦,是吗。”他成竹在胸。即便没了舌头,他还有手有脚,有胜于言辞的双眸,更有一表出尘的姿态,怎么讨好不了主人? “要我的舌,尽管来取,我出身风里,不怕没有舌头。”他骄傲地绕路走了,留下门客们窃窃:“风里风里,什么好地方?可没听说过。我们为主人上刀山下火海,去的都是恶闾凶里——原来宾客也分三六九等。”这样一合计,人心几乎离散。好在几天以后,长陵君回来过生日,听说了这件事,急忙在私宴上劝:“都是我之嘉宾,哪有谁高谁低?还有外出未回的人,等他们回来,再不要为了这种事情矛盾,免得大家伤心。” 长陵君在说话,长陵君的影子在转圈。宴上的灯座无声移动,灭了几盏。热乎乎的带钩,沾着人血,投到长陵君案前。有人高声:“人已杀了。”有人却轻轻地玩笑:“我可不会伤心。”一阵风似的,留声也远去。大家都闭嘴吃饭,只有长陵君为风由介绍:“刚回来,是我的朋友,我的侠义客。” 侠义客,一般人叫门客,王卿呼为刺客。长陵君是徐国大王的弟弟,一方水土的主人,门下有客五百,百里挑一的便是刺客。刺客专做旁人不肯正视的事,专杀不能在明处杀的人,身怀绝技,狠厉绝情,养多久,反目都成生人。贵族往往不拿他们当人,而是当成对敌的工具,等事情一结束,便赶尽杀绝。只有长陵君说刺客遇昏君是凶器,遇明主才是宝器,愿意以“朋友”“侠义客”称呼之,始终善待他们。 时间一长,该君美名传天下,越来越多的人在他处寄身。其他贵族不理解,就嘲笑。譬如这次生日,长陵君除了收到狐狸皮、联璧、风由之类的好礼物,还收到一份侮辱人的东西:邻国的芒君,打造了五百只陶狗,送到长陵君阶下。 送礼的使者说:“寡君听闻长陵君爱才,有五百宾客,特命我等送塑像来——不对,怎么是狗的石像,原来送错了。” 使者在表演,长陵君在微笑,过后砸了陶狗,寝殿里下令:“杀。” 礼君子也会杀人,借的便是刺客的手。芒君的使者西行五十里,就被杀死在驿站当中。刺客们撬开他的嘴,塞了一颗陶狗头,又割下他的带钩,生日当天,回家复命。长陵君满意极了,开完私宴,特意又摆一桌,点了最好的油,把刺客们年轻的脸照得亮堂堂。 “芒君无礼,总有一天,让他尝到苦头。”长陵君击案。 刺客们有吃有喝,不以为然。 “诸位辛苦,想要什么,我让小臣去办。”长陵君巡盏。 刺客们吹灯油玩,用火引帐。 “好酒好rou,好灯好油,你们喜爱,改日再宴。”长陵君踩火。 桑弧起身了,挂着笑:“主人,我想洗浴。”其他刺客这才放开抱怨,有的说那使者的血比鸡血还臭,要借长陵君的香;有的说误闯野人洞,被抓伤腿,要借长陵君的药......长陵君一并满足,最后带桑弧去了水池。 梁汤起雾,桑弧脱下衣服,露出肩膀,白雪一样。 长陵君为他洗手,为他挽发,看着他走入池中,想起数年前,白雪盖过沙漠的边缘,一名少年拦车,献上刀匕,说“可以做事”。该少年熟练兵器,进退带风,尤其善射,且容貌绝好,被人当做一个异人。长陵君亲自用檿木为他打造长弓,听说他名里有个“桑”,便叫他“桑弧”。桑弧常笑,叫人以为是可亲的人,然而见过他杀人的人,再也不会有这个念头。 “桑弧,大家都说想要什么,你呢,想要什么?”长陵君叫来管人,准备给桑弧擦身。 “我想要的,主人已经给了。”桑弧拒绝人侍候,拿手拢一下池水,又放开。 “一次洗浴哪够?桑弧再想。” 桑弧倚靠池壁,想了一会儿:“主人付钱吧。桑弧想要黄金,要祭天帝那么大的金钣,给十个就差不多了。” 长陵君失语,片刻后笑,让人去取钱。桑弧也勾嘴唇,等黄金送到,便用换下的血衣服裹了,说声多谢,进退间,已到室外,只留一个水脚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