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章先生，午饭现在送过去吗？”厨子问道。
“呃，我……我送吧。”章片裘接过饭盘，看得出，菜温了又温：“重做吧，这不好吃了。”
“章先生，夫人起了吗？礼扎教父前来祝贺，上午就来了。”管家迎了过来。
“没、没起。”章片裘看向长廊尽头，那儿繁花似锦，入夏的蝉鸣叫个不停真是热闹：“我去见见吧，你们不用打扰礼扎教父。”
“礼扎教父？”
“呃，不是，我这有点头晕，我意思是你们不要去打扰夫人，她还在睡觉。”章片裘走路时踩着石头差点滑倒，站稳后，余光一瞥，院内的每一个人都在憋笑。
怎么说呢，挺辛苦的，尤其是当章片裘想好好表现的时候。
温默身上好多伤疤，当他的手抚摸过去时只觉得心疼，怜香惜玉的心一上来便小心翼翼，温柔体贴，结果中途，温默很疑惑来了句：“你没吃饭吗？”
“哪有姑娘家这样的，真是的，也不害臊。”章片裘嘀咕道。
“哪有爷们这样的，真是的，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。”温默皱眉道。
这不，本就春宵一刻睡着了得罪了娘子，这会儿还被质疑上了，章片裘哪能接受这样的境况？自然是要努力些，也不怜香惜玉了，拿出了毕生的功夫。
西西里这栋古建筑真的很不错，偌大的石窗开着，野性又浪漫，远处涛声阵阵，近处蝉鸣不断，日光一出便撒到床上，温默那一头秀发在清晨的微光中波光粼粼的，到底是个女儿家，阳光这么照着害羞了起来，微微发粉的肌肤让少女神态增添妩媚。
没有八抬大轿，没有锣鼓喧鸣，上没有坐高堂，又无法祭拜祖宗，两人就这么简简单单拜了个天地，连入洞房都睡着了，好在清晨尚可。
早晨尚可。
上午尚可。
午时尚可。
章片裘对自己是比较满意的，他心疼温默，让她多睡会吧。
“礼扎教父的小儿子来了吗？我和他约好了教他中国枪法。”正想着，身后传来了温默的声音，扭过头一看，见她简单盘好了妇人的发髻，穿着练功服，手里头拎着长枪走了出来，走到章片裘旁边瞥了他一眼，又看向院口的绣娘：“秀娘，给章先生弄点汤。”
……
章片裘扶住墙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。
章夫人虽受伤痊愈后，身体大不如前，但也比章片裘要强上许多，那枪法，舞得风都呜呜呜响。
唐人街修建了学堂，名为‘忠蒙馆’。
本想聘请翠儿当忠蒙馆的馆长或副馆长，一则宽慰李忠蒙在天之灵，二则孤儿寡母有个好的身份和工作，听闻总有些碎嘴婆子背地里嘀咕。但翠儿却婉拒了，说是自己能力无法胜任，李忠蒙生前从不搞特权，自己也不要，但递交了成为忠蒙馆音乐老师的申请，申请表里，她字迹不好，一看便知不识字现学现抄的，但写得情真意切，表明了自己可以教孩子们古典声乐，以及自学了欧洲唱腔，虽学得不怎么样，但会努力的。
“李忠蒙真是爱对了人。”章片裘说道。
“不是他爱对了人，是他爱我，我才会这样。”翠儿昂着头：“他从来没有瞧不起我，我也不能让他被瞧不起，不能让他的孩子被瞧不起。”
“唐人街会护着你们的。”
“我的孩子长大后，会护着唐人街。”
黑猫酒馆扩大到了五家店，礼扎教父几次建议可以改成‘唐馆’或‘秦馆’，毕竟黑猫酒馆和中国文物不搭界，章片裘都没同意，这是琳娜的酒馆，有她和她前夫的记忆和念想在，虽说自己买下来了，还是保留吧。
“冲着她在危难之中用黑猫酒馆保护了中国文物，她永远都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。”章片裘总是这么说，旁人不理解，他便说：“她是唐人街的好朋友。”
安徒生在唐人街的日子，过得很不错。
他交了一群东北朋友，说来也奇怪，明明语言不通却相处极为融洽，久而久之，他的那一口丹麦口音都开始带着东北腔调，有趣极了。
“章先生。”安徒生将《夜莺》的修改稿交到了章片裘手里：“谢谢这段时间唐人街的款待，让我领略到了这么多中国文物、珍品，对我写作大有裨益，修改稿给您，留作纪念。”
章片裘接过来，他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故事大王，很想与他畅饮一番，就像其他普通唐人街的中国人一样，但最终还是忍住了。脑海里拼命搜索着《夜莺》修改稿不知被哪家博物馆珍藏，却想不起来。
日子久了，他那点历史储备已经被历史洪流掩得无影无踪了。
琳娜收拾好了东西，今儿个就要与安徒生离开了，她很不舍，先去李忠蒙的墓地呆了许久，放上了她亲自酿的酒，还在那弹跳了一曲，又去找翠儿聊了半天，偷偷在孩子们衣物下放了英镑，最后，来到了章片裘的屋外，探头往里看看，见秀娘在打扫忙低声问道：“温默在吗？”
秀娘虽没念过书也不识字，但为人低调，做事麻利又伶俐，很受温默认可，如今已经成为了温默的贴身管家，把内宅管得井井有条。
“夫人在。”虽跟着温默，但秀娘依旧小心翼翼的模样，天生的弯弯柳叶眉，高瘦的颧骨，如今吃得好却依旧干瘦干瘦的，轻声细语回答着后补了句：“您不用拘谨，夫人这几日一直说要请您吃饭的。”
琳娜却依旧把头缩回去了，她知道温默是个大度的女子，不会干预章片裘的正常交往，但她心中有鬼，她是喜欢他的。
“进来吧。”秀娘放下扫把，伸出手拉着她：“先喝喝茶，我去喊章老爷。”
难怪秀娘能被温默重用，如果用颜色来描述的话，她就像灰色，总是隐在别人的身后，哪怕绣出了圆明园档案这种大功劳也除了谢寻、章片裘、温默之外，无人知晓，更别说平日里这些琐杂小事了，但关键时刻却总能察言观色又情商极高。
她将琳娜送到茶室后，转身便去请来了章片裘，随后去温默的房间简单汇报了下。
“一会儿，她走的时候，我就不去送她了，让她多和老爷说说话。”温默想了想，从头上取下发簪：“这个送给她。”
其实，对于这个年代的女人来说，哪怕是温默亦觉得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，多子多福嘛，不像章片裘那不转弯的榆木脑袋，倒一心一意极了。
夏日的雨，带着燥热就这么急吼吼地扑了下来。
“新郎，看上去气色不错嘛。”琳娜知道他的秉性，将心思藏在了心里，打趣道。
章片裘没接话，脸微微红了红，两人在茶室喝了会茶，他很关心她的生活，总觉得女人还是有个婚姻的好，也建议她可以留在唐人街。
“我跟着舅爷爷生活，要好得多，也安全。”琳娜一口回绝。
章片裘想了想，这倒也是，唐人街如今虽看着蒸蒸日上，但伴随着藏品越来越多以及世界格局变幻莫测，最主要的是，以他目前收藏的物件来看，越来越多在未来是会出现在欧洲各大博物馆的，这实在令人有种头悬一剑的危机。
“你们在西西里成婚的？”
“嗯。”
“怎么不在唐人街办一场呢？”
“唐人街虽然现在运转得不多，钱还是省着点花的好，再加上她身份特殊，张扬了未必是好事。”
“身份？她什么身份？”
“温行鹤的人，你是知道的，实际上是帮着慈禧做事的，之前报纸上那场伏击命案就是她。”章片裘不瞒琳娜，旁人都说琳娜一个开酒馆的寡妇，在最危机的时候离开黑猫酒馆，但他明白，她和他是过命的交情。
琳娜看着桌子上秀娘带过来的发簪，听罢后，她扇了扇风拿起簪子：“秀娘！这东西我不会用，你帮我弄上。”说着，她笑盈盈看着章片裘：“这是你夫人送给我的。”
这是琳娜第一次称呼温默为‘夫人’。
夏雨来得快也走得快。
在茶室的时候还扑簌簌大颗大颗砸下来呢，离开的时候就变晴了，只是闷闷的，但中式发簪将头发这么弄上去，优雅又降暑，说真的，琳娜觉得比欧洲最好的发饰设计师都好。
远远地，温默朝着琳娜挥了挥手。
琳娜有些不好意思，都是女人，章片裘或许看不出来，温默又怎会看不出自己这点心思呢？
她垂下眼，不知在想什么，过了会儿后抬起眼，白了章片裘一下后，将他推开：“你挡着我了。”她怪道，远远地，她朝着温默挥了挥手后，背过身去，用头晃了晃发簪。
中国的发簪太美了，上头还挂了翡翠，优雅又贵气。
“对了，我还有件事。”上马车后，琳娜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本子，用笔唰唰唰写了个名字：“这是我一个朋友，他一直在流亡，我的上帝，他是个好人却一直在流亡，如果你愿意的话，能不能让他在唐人街呆一段日子？他对火烧圆明园事件很关注，是个作家。”
递过来的纸条，写着：维克多·雨果。
“法、法、法国的雨果？！”
“对，你看过他的书吗？”
那个刹那，这哪里是初夏，明明入了盛夏，瞬间浑身的血液涌动全是汗，他捏着纸条呼吸急促了起来，琳娜很少见到他会这样，谢寻也是，一旁的秀娘也惊愕瞪大了眼睛。
每个中国学生，都知道雨果。
就在1861年的11月月底，他写了一封信刊登在媒体上，对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谴责，站在人类正义的高度，不仅批评了暴行还对中国所遭受劫难的同情，以及对东方艺术和亚洲文明的尊重。
这封信，叫《就英法联军远征中国给巴特勒上尉的信》。
就写了封信而已，为什么能上升到‘中国人民的好朋友’这个高度呢？
这是1861年，火烧圆明园已过去半年，文物如过江之鲫涌入欧洲，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。英国指责法国肆意掠夺，法国指责英国偷藏珍品，英法两国联合起来，声称火烧圆明园是为了复仇，是为了人权，是为了国际法的公正。
而大清国呢？
赔偿、割地，并清算了与英法殊死作战的僧格林沁。
全世界，整个地球，能为中国在国际上发出正义的呼吁的，愿意为那可怜又辉煌的圆明园发出正义呼吁的，摆着手指头数一数：***、马克思和雨果。
“有一天，两个来自欧洲的强盗闯进了圆明园。一个强盗洗劫财物，另一个强盗在放火。似乎得胜之后，便可以动手行窃了。他们对圆明园进行了大规模的劫掠，赃物由两个胜利者均分。我们看到，这整个事件还与额尔金的名字有关，这名字又使人不能不忆起巴特农神庙。从前他们对巴特农神庙怎么干，对圆明园也怎么干，不同的只是干得更彻底，更漂亮，以至于荡然无存。”
雨果这么写到。
铁骨铮铮，不仅称述了事实，还点名道姓。
眼下，刚入夏，距离11月还有几个月，距离雨果发布这封信还有几个月，章片裘在这屈辱中苦苦挣扎，这无异于那日他杀了那章老爷，走到图书馆门口时偶遇到马克思一样，充满了心灵的慰藉和感动。
雨果，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，而琳娜，将这位好朋友送到了唐人街，这会让他那封信愈发写得有血有肉，有理有据，不管怎么样，章片裘都会招待好这位真正愿意为了穷困民众而呼吁，并不惜丢掉贵族身份的大作家。
“你真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。”他伸出手。
“我是你的好朋友，章片裘。”她也伸出手。
“一路平安。”
“新婚快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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